天籁之音——芭蕉雨 在江南,那潇潇的芭蕉雨一直为我神往。
常常是赤日炎炎盛夏,不肯安生的山里野孩子,往往不是拎了竹篮子,在山垅田里奔跑追逐拾稻穗,就是三五成群、赤身裸体躲在僻静的溪潭中嬉水打闹。夏天的雷阵雨说到就到,一声沉闷的雷声过后,瓢泼大雨便铺天盖地压了过来。连竹笠也没戴的我们,惊慌之下,纷纷逃向山边、溪岸站立着的一丛丛高大芭蕉树。一人扯来一片宽阔的芭蕉叶,一边拥拥挤挤,一边嘻嘻哈哈说笑,任清凉的雨珠吻触黑亮滚烫的肤肌,任断金碎玉般的声音在头顶不停地叩响,像叩响那扇不曾开启的童贞之门。
然而,芭蕉雨叩响的又何止是稚朴好奇的童心?许多年来,喜欢攀山涉水的我,经常日栖野林幽谷,夜宿荒村古寺,那憧憧的蕉影,总是远远近近站立在我的视野里。常想,聆听芭蕉雨,不妨说是人生的一种境界。芭蕉,跟梧桐、绿竹、翠荷、檐瓦一样,不但承雨有声,而且韵味奇特,最容易触动那些敏感的心弦,逗起人的灵思遐想。尤其是芭蕉,叶大而虚,扶疏似树,高舒垂荫,在雨中所激发出的声音脆亮多变,凄迷繁复,摇曳生姿。正是“芭蕉得雨更欣然,终夜作声清更妍。”更何况,“蕉能韵人而免于俗”,故此,聆听芭蕉雨,自然而然也就成了那些文人墨客、高僧雅士们的一种精神生活方式和文化人格的追求。一生仕途蹭蹬的晚唐诗人李商隐,非但写出了“芭蕉开绿扇”这样清丽鲜活的诗句,更借助一黄昏中登楼女子的所见所思,勾画出一幅“芭蕉不展丁香结,同向春风各自愁”的意境:芳心未舒的芭蕉叶,缄结不开的丁香花蕾,同在料峭的风雨中一筹莫展!这不也蕴含了诗人那种孤寂无依的寞落心绪?身处风雨飘摇境地的南宋爱国诗人陆放翁,他的诗作本来就充满了风雨,笔下的芭蕉雨,更是把悲凉、凄清与豪放、沉雄揉合在一起,熔铸出一种特殊的精神气韵和人生况味。
至于明清之际的江南名士,对芭蕉雨似乎情有独钟。他们不但常到湖滨溪岸、园林水榭去听芭蕉雨,还特地在幽斋书房、庭院小园的窗下阶前,见缝插针,栽种下一株株绿盈盈的芭蕉,配之以瘦石、假山和盆景,酿造出雅致的人文景观和听蕉的意蕴。在《红楼梦》的大观园中,什么样的珍花异卉没有,偏偏在怡红院天井上,点衬几块山石,一边种几株芭蕉,想必是图听蕉的方便、自在,容易听出一种心情和韵味。蕉下品茗,蕉下横琴,蕉下吟诗绘画,体现的不正是这样的闲情逸趣。因而,明清之际写芭蕉、听蕉雨的美文小品,多得简直可以车载船装,《听蕉记》、《蕉雨轩记》、《芭蕉》……常常是寥寥数笔,就把胸中的一段逸趣精光、自然而然流泻到纸上,活脱脱画出一副潇洒出尘、俊逸不群的风姿。
诚然,听芭蕉雨关键在于人的心境。这如同周作人的喝茶一样,听蕉雨也是一种优游光阴、寄闲托意的“雅举”,重在清远、冲和、幽静的化境,目的是体味澄心静虑和超脱尘俗的意韵。芭蕉雨不过是一种天籁,一种大自然的声音,人却从自己的情感出发,“独其蕉雨之意”,衍生出千般妙韵,万种心曲。宋代诗人杨万里是喜欢芭蕉雨的,终夜谛听,竟能听出打落在蕉叶上雨点的大小、疏密、缓急,可见其心境之恬淡宁静。而南唐后主李煜在秋风瑟瑟、秋雨潇潇的雨夜,听那“帘外芭蕉三两窠”,却听出了心中的孤独凄楚,听出了亡国之君的绝望与痛苦,不由一声长叹:“夜长人奈何”!对芭蕉雨最敏感的,恐怕要算那些长年累月辗转在人生旅途中的天涯游子了。风雨交加的深夜,滴滴嗒嗒的雨点,敲击出的正是“一点芭蕉一点愁”,正是“疏雨听芭蕉,梦魂遥”。独在异乡,故乡亲人远隔万水千山,归程又遥遥无期,那澹澹笃笃的蕉雨,又怎么能不把缠绵的思念,悠悠的乡情,以及不可名状的羁旅忧愁一起兜上心来?惟“狂僧草圣”怀素对芭蕉雨却是别一种情怀。为逃避官绅迫害,他毅然出家后,长年躲在深山古刹“绿天庵”,伴着黄卷青灯、梵音呗唱,他不以清寂为苦,在寺旁空地上种下大量的芭蕉,用潇潇的蕉雨涤洗胸臆,以宽阔的蕉叶作为人生舞台,张扬生命的韵致。他常常在雨中就着芭蕉叶挥毫,任酣畅的墨汁随着飘洒的雨点,在叶片上奔流、狂泻。他正是借助飞动飘逸的线条来界破天地,勘破人生,创造出一个充满生命韵律的“灵的境界”。
由此可见,真正听懂和理解芭蕉雨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在这世界日渐变得熙熙攘攘的今天,那潇潇的芭蕉雨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。疲于奔命的现代人,尤其是现代都市人,充斥耳廓的往往离不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、炒股声和杯盏撞击声,又怎么可能静下心来听听大自然的天籁?其实,你不妨迎着轻风细雨走向幽静的湖边溪畔、山林野谷,那芭蕉声无疑是一帖清凉剂,细细品咂,至少可以涤荡心上的浮躁与嚣尘,让枯寂麻木的耳神经得以复苏和清醒。
潇潇暮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