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中国最早的职业拳击手,退役后留在家乡,8年来,他领着一群山村里的孩子们练习拳击,没有正式的编制,没有工资。离开赛场5年后,他重返拳击争霸赛,却没能战胜对手。他说:“拳击,是一种永不放弃的精神。”
最后一记重拳落在下颌的时候,34岁“高龄”的拳击手齐漠祥已经意识模糊。他把两只手臂搭在拳击台的护栏上以支撑自己的体重,眼神涣散,喘着粗气。
对手的重拳仍然不断落在他身上,直到被裁判拦开。他的教练替他做出了“抛毛巾”认输的决定。
这一幕被摄影机忠实地记录下来,剪辑在拳击纪录片《千锤百炼》的结尾部分,事实上,昏沉沉的齐漠祥对自己是怎么输的、怎么走下拳击台的,“完全没有记忆”。
今年12月,影片在全国公映。北京一家影院里,开场时还嘻嘻哈哈的年轻人,慢慢安静下来,最后有人泪流满面地出场。
在首映式上,练了26年拳击的齐漠祥,从头到脚,都有这项运动留下的痕迹。个子不高的他,有着结实的肌肉,左眼睑上两公分长的淡粉色疤痕格外显眼,那是眉骨开裂导致的,嘴角上的两道疤痕,分别缝了“六针”和“八针”,左手无名指关节骨骼塌陷,右手掌缘处的骨头却高高凸起一块,他朝自己腰际比划着:“肋骨也断过。”
一个男观众握住齐漠祥的手,说他尽管最后败给了日本人也是“真男人”。纪录片的结尾,是2011年在会理举行的WBC洲际拳王争霸赛,齐漠祥与来自日本的青年冠军松本章宏,争夺洲际国际轻量级的金腰带。
齐漠祥没有赢得金腰带,关于他的纪录片,却赢得了金马奖。
他跟刘德华握了手,跟成龙合了影,开始有粉丝找他签名,会理县里开始着手处理他拖了八年的工作编制问题。
会理二中的楼前挂起了庆祝横幅,校长在升旗仪式上通报喜讯,县里还组织了观影会,县领导也表示,“很感人”,但“那场比赛能赢就更完美了”。
但齐漠祥觉得,金马奖给他带来的最好的事情是,他担任拳击教练的会理二中,今年9月,终于给他们修建了专门的练习场地。
那是一个六米见方的的红色专业拳击台,四个角柱上,围着手腕粗细的绳子。这意味着,齐漠祥和他的“63个孩子们”,再也无需在训练中心院子里的泥地上练拳了。
会理是齐漠祥的故乡,那是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的一座古城,四面环山,当地人大多种植烤烟为生,山里的孩子,除了读书,基本没有其他的出路。
从2006年至今,齐漠祥在会理二中的拳击队当教练,没有正式的编制,没有工资,住在母亲家里“啃老”。他房间的灯泡是60瓦的白炽灯,墙上挂着各种规格的拳击手套,拳王阿里的海报贴在他床边,床下有几十本训练心得。
每年,他都跟着姐夫一起,到山村的小学去招募学生。“好好练,拳击或许会改变你们的生活。”
一些胆大的90后会开玩笑地提出“教练你打一个”,齐漠祥则笑着回应,“我打?我怕伤到你们”。
“练拳击不是为了打人,我也不是教你们打架,”他又紧接着对孩子们强调,“拳击,是一种永不放弃的精神。”
孩子们似懂非懂,他们亲切地叫他“齐哥”。拳击队的孩子们住在田径场边一间用仓库改成的宿舍里,每天清晨,齐漠祥都会敲打着窗户外的铁栏杆把大家叫醒,进行晨间的体能训练。
他们每周有一次实战对抗训练,所用的拳击手套和护具,几乎都是齐漠祥参加职业比赛时用过的旧物。他们也没有真正的拳击台,孩子们就在操场的空地上,围成一个正方形。齐漠祥要做的,是站在边上,高声喊着开始。
但齐漠祥还是想回到拳击台上,“打一条金腰带”。当教练5年后突然做出这个决定时,他已经34岁了,体能状况还不到巅峰时期的50%。
正在记录拳击队孩子们生活的纪录片导演,迅速决定把《千锤百炼》的主线,改到他身上。
他想念那个台子。“那是你的舞台,全场观众都在看着你,为你加油,为你欢呼。”这位拳击教练对自己的徒弟们,描述当初站在赛场中央的感觉。这位中国最早的职业拳击手,2004年第一次站在WBC赛场上时,第三回合就KO了对手,随即兴奋地趴在围绳上,对全场观众狂吼。
但他不得不在状态最好的时候离开了拳击赛场,2006年,齐漠祥在职业比赛中七战六胜一负,在全国的排位不断提高,一度成为次羽量级亚太地区第五。
与此同时,职业拳击运动在中国的推广越来越艰难,没有赞助、没有政府支持的齐漠祥,不得不“对现实低头”。
这位在家乡小有名气的拳击手,过了很长一段“并不体面甚至颠沛流离的生活”。他在广州推销电话卡,又和朋友去西藏做了一阵子生意,没有稳定的收入和住所。
但他还是无法让自己离拳击台太远,最终,齐漠祥放弃了在成都找到的一份健身教练的工作,回到家乡大凉山,当拳击教练。
“做别的都不快乐。”他说。母亲劝不动他,只能企盼儿子起码“尽快找个对象”。
他最爱的拳击电影是《洛奇》,十几岁的时候他就把“三部都看了”,他甚至曾为了出国训练,永远错过了自己的初恋,至今仍然单身。
对拳击,齐漠祥“打从心底地热爱”,拳击让他感受到身体最原始的生命力。
在当教练的这几年,他离真正的拳击台最近的时候,是在带着徒弟们参加比赛时,那大多是自治州、县级别的比赛,简陋的赛场里,孩子们站在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,齐漠祥坐在台下,不时喊着“侧闪”、“别仰头”之类的场外指导。
但那些曾经拿过省冠军、洲冠军的孩子,长大后几乎都告别了拳击,或是去工地当保安,或是去当特警,或是回到山村,继续种植烤烟。爱徒何宗礼虽然还在省队训练,却一直成绩平平,在放弃的边缘徘徊。
齐漠祥期许甚多的爱徒缪云飞也放弃了拳击,那位年轻人的母亲,甚至不满地表示,儿子这些年跑去练拳击,是“被整歪了”。
在告知“齐哥”自己要去云南打工那天,缪云飞心里觉得,如果不是有《千锤百炼》剧组的摄影机对着,齐哥一定会揍他的。
齐漠祥决定重回赛场的那一天,他坐在院子里,用左手遮住眼睛,不让摄影机拍到自己流泪的样子。
还有许多个类似的细腻瞬间,都被剧组放弃了,“我一边遗憾为什么这段没有拍下来,一边觉得,应该给他一点空间和尊重。”制片人韩轶在拍摄期间,和齐漠祥成为很好的朋友,也对拳击有了新的认识,那并非她小时候所以为的“血腥和暴力的运动”,而更多象征着“坚持”和“越挫越勇”。
比赛前,他在空无一人的会理体育中心,独自围着拳击台,默默走了几圈。那时他或许已经猜到,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登上国际比赛的拳击台。
纪录片不是故事片,没有完美的落幕。比赛结束的当天晚上,几乎“人事不省”的他,被《千锤百炼》剧组的人送到医院“挂点滴”。
事后,他苦笑着说:“人生很多事都要看机遇。”
2012年纪录片在圣丹斯电影节上放映,专程坐飞机到美国的齐漠祥,坐在几千人中间,头一次看到成片。
会场的灯亮起来时,这位拳击手已经哭得无法站起身来。
“值得吗?”许多人都问过他这个问题。他从来没有第二种回答:“值得,拳击就是我的人生”。
比赛失败后,齐漠祥发现,“我还是我,但世界全变了”。会理是个很小的县城,人们几乎都彼此认识,“日本人走了”,但他“还留在家乡,家乡跑不掉”。
他上街买包烟都得低着头,把檐帽压得低低的,即使如此,因为在比赛前,他的巨幅海报曾在县城广场上最醒目的位置悬挂了半年,乡亲们仍能轻易把他认出来,到处都是异样的眼光和小声的议论,“输给了日本人”、“丢人”。
“走出来真的很难。”甚至到现在,回忆起那段日子,他都会无意识地用手指反复卷起帽衫上的衣带,放到嘴边轻咬,“幸亏有那群可爱的孩子。”
看到教练在台上被击倒的一瞬间,守在台下的徒弟们,表情都是僵硬的,一位女徒弟,甚至当场“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下来”。比赛后,他们安慰齐漠祥,“我们要努力训练,给齐哥争光”。
看着徒弟们,齐漠祥觉得,自己“必须站起来”了,因为那样才符合他一直教导他们的“拳击精神”——愈挫愈勇。
他继续教着这群“可爱的孩子”练拳击,选择退役的何宗礼被他叫了回来当训练员。
“我跟他说过,如果想挣钱,我帮你找别的工作,但可能和拳击就没有什么关系了。他思考后觉得自己还是喜欢拳击,所以就来帮我了。”谈到爱徒的选择,齐漠祥黝黑的眸子里闪着光。
他给训练中心新建好的拳击台拍了照,发在微信朋友圈里,表示等沙包入场,就可以训练了。他自豪地向别人介绍:“瞧!我们的拳击台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