提到端午节这个日子,我总想到我的幼年时期;想到我的幼年时期我回亿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我的外祖母。
我的外祖母是一位慈祥而爽直的老人。因为我的母亲死去得很早,我跟我的两个姊妹从小就跟随着我的外祖母。由于她晚景的凄凉,她的慈祥的脸上常常显着忧郁,由于她对于我们姊妹的钟爱,当看见我们的时候她的脸上便显出了微笑,但有的时候,她看见我们又想到我的母亲,因此又常常有些晶莹的泪迹埋藏在她微笑的眼睛里。
谈到我的外祖母,特别在这样一个春光已去,夏日刚来的满布着苍绿的时候,我便又回忆起从前的端午节了。
记得有一年,我还是在一个对事物都很模糊的年纪里,我跟我的外祖母住在一个有杨柳和青草的江南的地方。那一天是一个热得可以出汗,但有时又有一点飕飕的凉风的仲夏的日子;我们房子的门上都挂了艾跟菖蒲,堂屋里的桌上堆满了糕饼和粽子。房间里坐了好几位客人,这些客人中有男的也有女的,大都是些我的亲长。当时我觉得非常奇怪,为什么房屋的门口要挂上一些草,那些草不但没有一点香味,而且看上去很不顾眼。客人们为什么来得这样凑巧,并且那几位女客的外表都跟平时不一样,她们的头上戴了花,身上穿着崭新的衣服,甚至于客人们之中的那一位又麻又胖的太太,她的脸上都涂上了一层像石灰一样的厚粉,这层粉的效力竟把她的麻子遮去了一半。正当我在怀疑而感到新奇地观看客人们的脸跟衣服的时候,外祖母也拿了一件又硬又挺的,崭新的花布衣服出来,叫我把身上原有的衣服脱掉,换上她手里的那一件。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自己身上的那件衣服的形状,是一件又脏又旧,而且有一只袖子上还烧了一个小洞的衣服。拿我身上的那件衣服跟外祖母手中的相比,自然是喜欢那一件新的,然而我决不愿意穿。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对于衣服有一种观念,我喜欢有新衣服,而且是多多益善,但是我所要有的新衣服,只是装在属于我的名下的箱子里,有的时候从箱子里拿出来看一看,如果把它穿在我的身上,我便会感觉身体发硬,通身上下都觉着不自由。原因是我以为当我穿了新衣服的时候,一定会有人因注意我而多多地看我,这是会阻碍我的活动自由的一个原因。其次是我觉着身上穿了一件新衣服,便不能随便动作,因为会碰坏了衣裳,为着行动自由,我还是喜欢穿旧的。
“今天是端午节,大家都穿上新衣服了。”经过我拒绝了那件衣服之后,外祖母重新向我伸说。
关于这句话,新衣服的那件事还是不曾打动我,打动我的倒是那“端午节”三个字。这对我是一个新的名词,在那次以前我自来不曾听见过这名词,也许听见过,但是它绝对不曾存留在我的记忆中。就在当时,端午节这名词还是不能使我明白地了解。可是,在听了这名词之后,我对它立刻有了一个模糊的,但是形象化了的观念,这观念是:“端午节”便是门上的艾与菖蒲,堂屋里的粽子,房间里的客人,客人中的那位胖麻太太脸上的厚粉,外加一件外祖母在逼迫我穿的那件崭新的花布衫子。
经过外祖母的训说,我的身上终于剥去了那件又脏又旧的有洞的衣裳,换上了那件新而且花的。换过衣裳之后,外祖母又拿出一样有趣而好看的东西,这是一串用五色丝线缠成的小粽子。这粽子不只外面华彩而好看,并且在粽子里面还包了檀香和沉香一类的东西,因此当你看见它好看的色彩的时候,同时也就闻见了袭人的香气。这些粽子的用处,外祖母说是专门给小孩子们挂在身上的,于是我又在那件花布衣裳的外面挂上了那串小花粽子。挂上小花粽子之后,已经是午饭时刻了。客人们都跟我们一起,坐在堂屋里的一张方桌上面,开始我们端午节的午餐。午餐当中有些什么菜蔬,我现在已记不清楚,大概总是一些鱼和肉一类的东西。不过在许多食品之外,我记得一种饮料,这饮料便是我后来在许多别的家庭中的端午日子所常见的,那就是雄黄酒。
从那次以后,我记得端午节了。并且年年的端年节总是一样:有客人,粽子,雄黄酒。这样的情景年年继续着,继续了那么多年。但是有一年突然地变了,没有了客人,没有了棕子与雄黄酒,更没有华彩的小丝粽子,乃至于连端午节也没有了,有是有的,是被我忘记了;因为在这一年的春天我的外祖母死去了。
现在又正是有着使人出汗的太阳,在太阳下有着飕飕的凉风的日了;又是逼近端午的日子了。现在市面上已经有了粽子,田野里长着菖蒲和野艾,酒店里满注着陈年的香酒,等待着庆祝端午的人们去添置雄黄。但是我的幼年消失了,也不见了陪伴和抚育我幼年的我外祖母!带着昔年的光阴而存在着的,只有一串小丝粽子,这是我的白发的外祖母在她生前的最后一个端午赠给我的。从外祖母死去的那年我就一直保留了这串小丝粽子,我知道在我的一生中是不会再有第二次同样的赠与了。看见小丝粽子,我便追忆起我的外祖母,追忆起我的童年,也追忆起童年时候的端午
中秋佳节,思国思乡缠绕心间。对每一个远离家乡的人,明月的光辉不分界限,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它的抚慰,正如祖国对她人民的关怀,不会因远隔重洋而忽略。
敦礼臣著《燕京岁时记》云:“京师之日八月节者,即中秋也。每届中秋,府第朱门皆以月饼果品相馈赠,至十五月圆时,陈瓜果于庭以供月,并祝以毛豆鸡冠花。是时也,皓魄当空,彩云初散,传杯洗盏,儿女喧哗,真所谓佳节也。惟供月时,男子多不叩拜,故京师谚日,男不拜月,女不祭灶。”此记作于四十年前,至今风俗似无甚变更,虽民生调敝,百物较二年前超过五倍,但中秋吃月饼恐怕还不肯放弃,至于赏月则未必有此兴趣了罢。本来举杯邀月这只是文人的雅兴,秋高气爽,月色分外光明,更觉得有意思,特别定这日为佳节,若在民间不见得有多大兴味,大抵就是算帐要紧,月饼尚在其次。我回想乡间一般对于月亮的意见,觉得这与文人学者的颇不相同。普通称月日月亮婆婆,中秋供素月饼水果及老南瓜,又凉水一碗,妇孺拜毕,以指蘸水涂目,祝曰眼目清凉。相信月中有裟婆树,中秋夜有一枝落下人间,此亦似即所谓月华,但不幸如落在人身上,必成奇疾,或头大如斗,必须断开,乃能取出宝物也。月亮在天文中本是一种怪物,忽圆忽缺,诸多变异,潮水受它的呼唤,古人又相信其与女人生活有关。更奇的是与精神病者也有微妙的关系,拉丁文便称此病日月光病,仿佛与日射病可以对比似的。这说法现代医家当然是不承认了,但是我还有点相信,不是说其间隔发作的类似,实在觉得月亮有其可怕的一面,患怔忡的人贝,了会生影响,正是可能的事罢。好多年前夜间从东城口家来,路上望见在昏黑的天上,挂着一钩深黄的残月,看去很是凄惨,我想我们现代都市人尚且如此感觉,古时原始生活的人当更如何?住在岩窟之下,遇见这种情景,听着豺狼曝叫,夜鸟飞鸣,大约没有什么好的心情,--不,即使并无这些禽兽骚扰,单是那月亮的威吓也就够了,它简直是一个妖怪,别的种种异物喜欢在月夜出现,这也只是风云之会,不过跑龙套罢了。等到月亮渐渐的圆了起来,它的形相也渐和善了,望前后的三天光景几乎是一位富翁的脸,难怪能够得到许多人的喜悦,可是总是有一股冷气,无论如何还是去不掉的。只恐“琼楼玉字,高处不胜寒,”东坡这句词很能写出明月的精神来,向来传说的忠爱之意究竟是否寄托在内,现在不关重要,可以姑且不谈。总之我于赏月无甚趣味,赏雪赏雨也是一样,因为对于自然还是畏过于爱,自己不敢相信已能克服了自然,所以有些文明人的享乐是于我颇少缘分的。中秋的意义,在我个人看来,吃月饼之重要殆过于看月亮,而还帐又过于吃月饼,然则我诚犹未免为乡人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