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才华的作家跟一般的作者相比,就是有点不一样,那怕是应命而作,那怕是匆促成章,也总会显露出一些天才的麟爪来。 诗人以他才华横溢的想象和语言,描绘了一幅令人难忘的迎日图:
我的躯体无限的长大,脚下的山峦比例我的身量,只是一块拳石;这巨人披着散发,
长发在风里像一面墨色的大旗,飒飒的在飘荡。这巨人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上,仰面向着
东方,平拓着一双长臂,在盼望,在迎接,在催促,在默默的叫唤;在崇拜,在祈祷,
在流泪——在流久慕未见而将见悲喜交互的热泪……
这泪不是空流的,这默祷不是不生显应的。
巨人的手,指向着东方——
东方有的,在展露的,是什么?
东方有的是瑰丽荣华的色彩,东方有的是伟大普照的光明——出现了,到了,在这里了……
这里的想象和构图都是不同凡响的。特别值得注意的是,文章通篇描写的只是泰山看日出的情景和幻想,欢迎泰戈尔来华只在结尾提到。诗人的潇洒,诗人的才华都体现在这里:徐志摩并不把为泰戈尔来华写颂词的大事,当作一项精神负担,照样游山玩水,乐而忘返。他不想为文苦吟,而是兴之所至,全凭灵感。但他能把切身的经验感受调动起来,融入一种更有意味和张力的艺术创造,即使偷懒取巧,也表现出偷懒取巧的才气,不失基本的艺术魅力和奇思妙笔。
正因为此,这篇《泰山日出》仍比一般平庸的颂词要高明十倍。这不仅体现在作者笔笔紧扣泰山日出的奇伟景观,却又每笔都蕴含着欢迎泰戈尔的情思与赞美方面;而且反映在独特的个人经验与普遍情感的融合方面。特别是前面长风散发的祷祝巨人的描写,以及临结尾时写这巨人消翳在普遍的欢欣里,叫人产生许多想象和联想,最能体现徐志摩的才情和创造性。
然而,这究竟是匆促成篇之作,诗人的才气也未能遮掩艺术上的粗糙。首先是这篇文章的文体感不强,前面一大段是散文的文笔,是细致的经验与感受的实写,而后面的文字语气则明显是散文诗的,是抒情的、幻想的、暗示的。这两种文笔虽然各自都很美,但放在一起则很不和谐。本来,传统的、经验的文体感不强也不要紧,伟大的作家往往是新文体的创造家,只要自成一体,具有自身气脉、神韵的贯通和完整性。艺术创格是好事。但问题在于这篇《泰山日出》恰恰气韵上前后不够贯通,没有浑融境界,不能自成一格。艺术创造毕竟不是一种可以矜才使气的工作,它需要的不仅是才华,还有全神贯注的精神投入和艰苦的艺术经营。完美的作品,总是才华与自觉艺术经营的平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