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朝万历年间的《汾州府志》描述:“(平遥县)地瘠薄,气刚劲,人多耕织少”。然而,正因为“人多耕织少”,却意外地促成了平遥乃至整个山西的转型。
平遥人仅仅以颜料、干果、茶叶、丝绸等杂货便敢行走各地,其中最为有名的就是“走西口”。这让山西商贩遍布全国各地,而“晋商”的名头也由此而来。
到了明代,得益于朝廷实行的“开中制”与“开中折色”这一经济政策,晋商迅速崛起,成为明清商人中的重要势力。平遥也因此受益匪浅,历代统治者对这一地理位置颇为看重,常驻扎重兵于此。有兵就有需求,所以商业竟成了平遥的立身之本。
当市场在日益发展与扩大,平遥与外部的接触更为紧密,其所开设的商号遍布全国,甚至足及海内外。
这直接导致了以下两个方面的结果:一方面,长途贸易意味着它的贸易周期比较长,其利润回款的周期也相应比较长,那么,面临如此长的回款周期,就必然要提出相应的、严格的信誉要求;另一方面,因在全国范围内进行生意买卖或者长途贩运,让异地结算成了市场主流。
但要命的是,清朝中后期,灾荒不断,连年歉收,社会变得极不安定,商贾镖银屡遭抢劫——如何让外地的银子能稳妥地落入自己的口袋,或者自己的银子能安全地抵达外地,显然成了一个很重要也很普遍的社会问题。
雷履泰开创票号
在被二少东李大全收归门下之后,雷履泰很快就在平遥西裕成颜料铺挑起了大梁,先后被委任为汉口分号的执事、北京分号的领班。
雷履泰半身像
正是在京城一任上,他经常会遇到同乡找他帮忙捎送银两。这些同乡把自己欲捎的银两交到西裕成北京分号,想由分号写信通知平遥总号,然后在平遥提现。不过他们也觉得,老是这样麻烦人家也不成,得给人家点“服务费”。
这让雷履泰敏锐地感觉到,专营汇兑是一门大生意。而且,汇和兑之间存在着时间差,还可以拿存进来的资金去做放贷生意,又可以额外赚到一笔钱。
在和东家李大全协商之后,雷履泰决定利用西裕成分号分布广、有着比较完善的渠道资源的优势,带领西裕成全面转型做银两汇兑生意,并提出用自家的纸票作为汇兑凭证,纸票就叫银票,新号就叫票号。票号就此走上了历史舞台,并成为了晚清中国最为重要的金融机构。
票号的治理
票号在发展过程之中,也曾形成了自己独特的“企业文化”。
这里有顶身股的设置。所谓的顶身股,即人力股。它和银股一起,构成了票号的股份。“出资者为银股,出力者为身股。”它的设置,是票号笼络人才的一种手段。看上去,与近代西洋工业所推行的分润制度很是相似。
除了顶身股之外,票号还要设立故身股,也是指顶身股者去世之后,其子孙可享有三次分红的机会。这样规定是为了防止顶身股者在晚年即将卸任时“晚节不保”,做出营私舞弊的勾当。
家有家法,号有号规。在号规上,票号一直做得很是严格。其有二十四字店训:立法定规,实行法制;严厉执法,严格守法;任用贤才,起用能人。不管大小员工,都不准带家眷出外;不准在外娶妻纳妾;不准宿娼赌博;不准在外开设商店;不准捐纳实职官衔;不准携带亲故在外谋事。
票号在用人上还呈现出一种“用乡不用亲”的模式,这对尤其注重亲情的山西人来说,能立这样的规矩,不得不让人佩服。
对内管控的同时,票号还有一个亮点,那就是对外防伪。谁能相信在当时没有现代化交通工具和通讯手段的情况下,居然没有发生过一张假汇票?这也是票号之所以能“一纸汇通天下”的最有力的保证。
日升昌(“西裕成”转型之后改名为“日升昌”)在平遥古城的旧址的西侧柜房墙上,有一些诗文。
按照从右到左的顺序,诗文中的句子分别为:“谨防假票冒取,勿忘细视书章”“堪笑世情薄,天道最公平,昧心图自利,阴谋害他人,善恶总有报,到头必分明”“赵氏连城璧,由来天下传”以及“国宝流通”……
把这些不相关的句子放在一起,让人很摸不着头脑。但显然,票号并不是在做提醒或者无聊的说教,这些句子其实构成的是中国最早的银行密押制度,即用汉字代表数字的密码法。
诗文的第一句,12个字,对应的是每年的12个月份。诗文的第二句,30个字,对应的是每个月的30天。诗文的第三句,10个字,对应的是银两的数目。诗文的最后一句,对应的是银两的数字单位“万千百两”。
对外人来说,这种密押无疑就是天书,如果看都看不懂,也就没法冒领。更重要的是,这些密押也不是一成不变,用过一段时间,再行变更,若有人想要破译或者伪造,更是难上加难。
除此之外,汇票的防伪措施还包括,隐含在汇票里的水印、印章,还有汇票书写的固定笔迹,层层构筑起了汇票的“防火墙”。只是,管控和防伪做得再好,它们也只是技术手段,深入不了内心,但票号还有一种无形中的治理,那就是其多年遵循的诚信。
当年的晋商除了质朴、会经营之外,还是儒家所追求的“以义制利”的典型。《清朝续文献通考》卷十八称:“山右巨商,所立票号,法至精密,人尤敦朴,信用最著。”
自日升昌开始,就确立了一个原则,即只要储户手拿汇票,不管何时何地,都必须无条件兑换。
票号与官府的密切联系
票号喜欢做一些达官贵人的生意。一方面,官员自身的积余应是不少。另一方面,官员的手中还掌握着权力,巴结好了,还能从他们手中无息或者低息拉到可以动用的公款,这就意味着票号能获得巨额的无息或者低息的资金。
票号不仅巴结官府,而且在保密性上还尤为注意。这也是官府愿意和票号一起做“生意”的原因所在。这种意愿到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,变得更为强烈。
随着中英《南京条约》签订,各行省都要按时按规定向指定口岸汇解战争赔款。距离近一点的没什么困难,但远一点的行省,则变得有些头大。如果不能按时完成任务,意味着有轻则革职、重则杀头的危险。它们只能主动寻求票号的帮忙。
日升昌抓住了这一机遇,按期完成汇解任务,既为行省解决了“政治难题”,更让道光皇帝由衷赞赏:“好一个日升昌,还能汇通天下。”
金口玉言下,“汇通天下”自此成了票号的口碑。到了太平天国起义之后,因受战火的阻隔,清政府的财政拨款同样遇到了很大的困难,这又进一步加深了票号和官府之间的关系。
这种垄断性的“强强联手”,让票号自身利益也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保证。这也是票号在清末得到较快发展的很重要的原因。
庚子之年,八国联军打上京城,慈禧和光绪西逃,途经山西时先到太原,因经济困难,慈禧派山西巡抚召集宴请太原各票号人员,请求借款。属于祁县乔家的大德恒票号应诺借银30万两。
乔家的另一家票号大德通票号为慈禧设置的临时行宫内,铺着红地毯,挂着锦缎,美酒佳肴,山珍海味,使仓皇出逃的慈禧大喜。
但是在战乱时期,那些达官贵人们就纷纷挤兑。若是借了款,死的死,跑的跑,这让票号一大堆贷出的款就变成了坏账。
赔付西方列强需要钱,平息内部的战火也要钱,这让清政府在手头紧张之时,选择了向票号动刀。比如说强迫它们大量捐款,口头说是自愿捐助,实则完全是强行索要。《清仁宗实录》中有这样的记录:“晋商摊捐最繁多,统计每年捐银八万二千两。”
这些还是小问题,对票号来说,它最大的隐忧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。在这里,皮就是指它依附的权力,而毛显然就是票号本身。当它所依赖的权力,先是被西方霸权侵蚀,既而被推翻,它的结局也显而易见。
(作者:王千马,摘编自《盘活:中国民间金融百年风云》,看历史获授权刊登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