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智深大闹桃花村」补充资料
就小说论人物,水浒传应劫而生的三十六天罡及七十二地煞中,真正的好汉可说寥若晨星。可惜群盗的首领和军师,都不是好汉。吴用双手提著两条铜鍊,专攻心计,杀人不见血,不是条好汉。宋江身背招文袋,反覆在閰婆惜那儿留宿,为个人权力,交结绿林人物,露出尾巴,也不是条好汉。(我记不清他翻脸杀那女人时,是用的摺刀还是用的扑刀)。相反,浪子燕青是用自己全心全意的精诚去探求淳朴的生活境界,是条好汉;他和别人都能自然相处,包括他救主人卢俊义和向道君皇帝赤胆进果。宋江和吴用琐碎的思虑,使梁山泊那种清新的境界趋於破灭,因为他们在互相紧结的善恶中,只想占好人的名声,并无好人之实行,让别人去担当恶人的名,结果造成是非混淆,想像力瘫痪。宋江在梁山泊立法,不是根据精神制造条文(像摩西的十诫),而是仿效朝廷的条文,假造精神的罪人。
水浒传的作者,在开章的寓言中,用幽默的笔调写洪太尉;幽默是信仰的防腐剂,可以防止条文失去精神。在使人绝望的瘟疫中,太尉既然如此脓包,天师又已遗世深隐,只有从深渊中挣扎出来的魔君,以一片混沌的意志,向这个痛苦世界来投生,使人猛然体会到一阵像久旱生阴云那样惨淡的努力。这些恶魔投生的动机是善的,他们对当时枯槁的世界,有雷雨的催生作用。
※鲁智深
「平生不修善果,只爱杀人放火。忽地顿开金枷,这里扯断玉锁。咦!钱塘江讯潮来,今日方知是我。」
这是莽和尚鲁智深的结局,杭州六和寺中,中秋满月之时,留下此偈,圆寂休止。人生之中,多的是「渐修」,经历万端,逐渐了解,原本都是些后知后觉,差胜不知不觉,白来人间走一遭的;少有的是那「顿悟」,别看他浑浑噩噩,到头来一朝心头忽地大放光明,一通百通,就此全盘洞察人生,摆脱了名韁利锁,摆脱了所有一切束缚,既自由而又自然地潇洒而去。这只是极少充具大智慧的人方能到达的境界,平常的一般人何能企求及此?是以一百零八人中,惟独鲁智深有五台山之行,早在第四回中,智真长老就曾慧眼识他。由此可知作者安排人物的深意。
鲁提辖出场在第三回中,义助金氏父女,三拳打死镇关西,那三拳打得好,各有形容:第一拳打在鼻上:「恰便似开了个油酱铺,咸的酸的辣的,一发都滚出来。」第二拳打在眼上:「也似开了个丝帛铺的,红的黑的绛的,都滚将出来。」第三拳打上太阳穴:「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,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。」想来人生不平,小者可以酒消,大者,非剑不能消也,遇著了如郑屠这等不明是非,不讲情理的蛮横恶霸,就只有以武力惩暴才能快意!水浒传的这一段,为后世万千无拳无勇的文人一吐积悒,该当为此浮一大白。
杀人亡命,从此舍弃了武官职份,开始了他顶天立地,江湖闯荡的义侠之行;五台山清净佛门与他不合,那些梵呗唪经的仪规,哪能稍减他胸中自由的烈火,生成就是个独来独往,锄强济弱的英雄,世俗的羁勒对他一概无用。是以他能「解下绦,把直裰带子都哔哔剥剥扯断了。」乐蘅军女士解说他解脱皈真的意象:「因此,他才能冲出深隐遗世的山门,投入浊流中去救世人。」(乐作「梁山泊的缔造与幻减」),傅述先先生更说他:「是使信仰脱离偶像及条文回到真精神。花和尚像济公,是个力行仁爱的酒肉和尚。」(傅作「谈水浒传的两个和尚」)两位都说得极好,笔者也以为宗教仪规虽能在惯性之下使人宁一静定,但总也难免出世离尘的自私逃避;深隐修持只是一己,何如去凭恃智力助人付出?五台山之行对鲁智深来说,是一处与闻潮坐化相连的先兆伏笔,是一段在比较之后始能滤清的过程,但却绝不是仁者智深长久的栖止。如他,就必须独持禅杖,决然远去,一如昔年达摩的孤身曳杖,乘苇渡江,从此展开了他悲壮的万里之行。
桃花庄义助刘太公;瓦官寺中,悲悯老僧,饿著肚子去抗暴;酸枣门外,大相国寺菜园之中,雄力倒拔垂杨,结识了豹子头林冲,其后林冲被害流配,野猪林中,董超薛霸相害,鲁智深的禅杖自天外飞来,及时救了好友。他可是讲理的,听得进林冲的相劝,不曾杀了两个解差。这是他的仁者之心,从不滥杀无辜,不像那充满著疑虑感伤的石秀、武松,从来不肯以平常心去对人,老是像猫一样地在监视,等候小耗子犯罪,而结果又果如所料,被他逮到机会,以正义执法自居,抓过来开膛破腹剜心。
花和尚在桃花村假扮新娘,坏了周通的好事,又把他打得遍体鳞伤,可说侮辱加上伤害,甚於杀父母之仇。以小霸王的任性使气,竟会对花和尚心服,让刘太公留下女儿养老送终。由此可见鲁智深尊重民间所信所行的风俗,也可见周通外强中乾,欺善怕恶。可是更基本的原因还是在花和尚自己能「不念旧恶」,因为记仇往往是互相影响。他打周通时,脱得赤条条,是表示一种「无我」的作为,他并没有用文明社会中重重自我的意识去侮辱周通,因此周通能消化掉这件丑事。小霸王乘醉扑向喜帐却抱新娘,却被一个赤条条的和尚痛打,他猛然看见了「色即是空」的真相,在这种真相中,花和尚的真我是无我的。报仇是起於彼此害怕的心理,而不记仇也是互相的:旧约中无我的上帝说,「复仇是属於我的!」在水浒传中,武松复仇的连锁反应变成李逵的机械屠杀。:::
鲁智深原来是一百零八人里唯一真正带给我们光明和温暖的人物。从他一出场不幸打杀郑屠,直到大闹野猪林,他一路散发著奋身忘我的热情。固然鲁智深同样不能免於杀戮,但「时常行善而不犯罪的义人,世上实在没有。」(旧约传道书);况且有甚於此的,他正义的赫怒,往往狙灭了罪恶(例如郑屠之死,瓦官寺之焚),在他慷慨胸襟中,我们时感一己小利的局促(如李忠之卖药和送行)和丑陋(如小霸王周通的抢亲),在他磊落的行止下,使我们对人性生出真纯的信赖(如对智真长老总是坦认过失,如和金翠莲可以相对久处而无避忌,如梁山上见著林冲便动问「阿嫂信息」,这是如武松者所不肯,如李逵者所不能的),而超出一切之上的,水浒赋给梁山人物唯一的殊荣,是鲁智深那种最充分的人心。在渭州为了等候金老父女安全远去,鲁智深寻思著坐守了两个时辰:在桃花村痛打了小霸王周通后,他劝周通不要使刘太公养老送终,承祀香火的事「教他老人家失所」:在瓦官寺,面对一群褴褛而自私可厌的老和尚,虽然饥肠如焚,但在听说他们三天未食,就即刻撇下一锅热粥,再不吃它——这对人类苦难情状真诚入微的体悟,是水浒传中真正用感觉来写的句子。这些琐细的动作,像是一阵和煦的微风熨贴地吹拂过受苦者的灼痛,这种幽微的用心,像毫光一样,映照著鲁智深巨大身影,让我们看见他额上广慈的縠皱。这一种救世的怜悯,原本是缔造梁山泊初始的动机,较之后来宋江大慈善家式的「仗义疏财」,鲁智深这隐而不显的举动,才更触动了人心。水浒其实已经把最珍惜的笔单独保留给鲁智深了。
「本文要分析水浒传的观点,是把故事的发展看成从鲁智深『泛爱众生』的仁,萎缩到武松『同生同死』的义,再萎缩到宋江追求『名利权力』的忠;最后,武松敌忾同仇的义,摆脱了宋江自我中心的忠,而追随鲁智深忘我救人的仁。鲁智深的仁,是同情和生机;宋江的忠,是私欲和杀机,武松的『义』一直游移在二者之间求『合宜』的结合。」
就水浒传中的两个活水人物言:傅氏赞美了鲁智深闻潮坐化的壮美结束,那是仁者性行,顿悟之后的潇洒而去;武松早在二龙山时期就与智深相处,(另一位是青面兽杨志,也是个一流的人物)长久濡染之下,使他知道了天外有天,宋大哥之外另有更为理想的典型,是他终能摆脱感伤,摆脱了自身似是而非的「义」,以及宋江虚为狭义的「忠」,而返归於自然的近「仁」。
「无论从风格或结构的壮美来分析,水浒传画龙点睛的最后一笔在那儿?显然不在宋江率领兄弟们在朝廷中从英雄降为战士,再降为臣仆,最后更被毒害瓦解,而是在花和尚於中秋满月下随钱塘江潮音而去。鲁智深在瘟疫中用雷电的动作生火取暖救生,但是使那火燎原的却是宋江之罪,为了熄那火,宋江不惜让梁山泊覆灭。花和尚随潮而去,正好在这一片邪火中救出一片清凉境界,让武松去皈依。」
「梁山泊中动力最大的两个和尚,没有随宋江凯旋班师,回朝去受爵赏或毒害,保全了中国文学中功成勇退的幽美境界。鲁智深最后随潮而去,再以一种不息的行动永久地刺激我们的想像力,并且让武松在戚伤中再造天真的意境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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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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